第205封信:明君名臣、《大宪章》、版权和好市多退货

今天的内容其实是我最近给一个EMBA班讲课内容的节选。

“明君名臣、《大宪章》、版权和好市多退货”这四个话题看似毫无联系，其实我想用它们说明规则和制度的重要性，这样便于大家理解前面提到的德鲁克定律和奥格威定律这些产业的规律，以便找到系统性的方法，能获得比较有把握的成功机会。

人活在世上，总要遇到一些麻烦，总可能被人欺负，这个时候怎么办？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做法，关于这一点我在《见识》一书中已经讲了。中国人普遍偏爱于由明君和清官解决问题，具体到今天，就是凡事指望政府。

在历史上，如果遇到一个明君，通常老百姓会过得好一点，于是老百姓都梦想明君出现。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的说法。至于康乾盛世，这仅仅是在这些年宣传较多，在钱穆、陈寅恪那个年代是没有这个说法的。

当然，明君可遇不可求，在没有明君时，老百姓就指望清官来为他们伸冤，于是中国的公案小说特别多，什么《包公案》、《施公案》、《刘公案》、《狄公案》，另外就是人为神化一批清官忠臣，比如海瑞、八贤王等等。

当然，历史上当官的并非非清即贪，而是人格非常复杂，理想的清官少之又少。这时老百姓怎么办？按照易中天老师的话讲，就是指望侠客出现。

今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做事方式违法，却能替老百姓解气的人和事一片赞誉呢？其实就是盼望侠客的心理在作怪。无论是对偷拍淫官照片的“侠女”，还是对杀死辱其母亲的孝子，舆论一致为他们叫好。但是侠客和侠女也不多见，于是大家再求其次，就是看武侠小说，或者到游戏中扮演武侠。

几周前我给那批EMBA班的企业家上课时问他们，如果一个国家是昏君＋贪官＋恶霸，有没有可能经济照样发展，大家基本的权利照样能得到保障？大家都说不可能。我说不是的，于是我给他们看了一件东西，是我从英国索尔兹伯里的主教座堂带回的一张羊皮纸－－《大宪章》1:1的复制品。

800年前，英国就是一个昏君＋贪官＋恶霸的国度，当时的英王约翰按照我们对君主的要求来讲就是个桀纣之君，下面的大臣（贵族们）很多是奸臣或者“汉奸”，再加上当时还有教皇干政，整个英国政治可以说是乌七八糟。

再往后，英国在历史上也不乏昏君暴君，它所在的不列颠岛物产也不丰富，但它能够在世界上率先走向比较公平的现代社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通过《大宪章》确立了一个很好的制度。有了这个制度，就会慢慢产生了伊丽莎白一世这样的明君和帕麦斯顿这样的名臣。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比较有名的、有作为的清官是包拯，海瑞在历史上的作用其实远比文艺作品中所说的要小，狄仁杰、刘统勋这些人是作为能吏出现的，清官的身份并不重要。

为什么包拯出现在宋代，其实是那个大环境缔造出包拯。有一次包拯在朝堂上和宋仁宗力争，唾沫都溅到仁宗的脸上了，仁宗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悻悻地退朝了。这件事放在大家都自称奴才的清代，是万不可能的。

事实上，比包拯早一代，宋朝就有寇准这样的清官名臣；和包拯同时代其实还有作用不在他之下的范仲淹、欧阳修；包拯的后一代，有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他们政见不同，但都称得上是好官；再往后，还有苏氏兄弟（苏轼、苏辙）以及范纯仁（范仲淹次子，人称“布衣宰相”）等名臣。可以讲，是北宋的政治制度造就了包拯。

我那天的听众是企业家，他们很多人希望我直接告诉他们今后该如何投资，如何转型。我对他们讲，不要迷信专业人士预知未来的能力。很多回报上百倍的投资，有很大的偶然性因素在里面。

软银的孙正义算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投资人了，以至于有很多年大家迷信他投资什么都会成功。事实上今天回过头来看，他投资雅虎和阿里巴巴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在阿里巴巴之后，他主要的投资，包括投美国的核电、印度的网购、美国的无线运营商，都失败了，投资英国的ARM虽然不错，但从财务上来讲并没有挣到什么钱。

和孙正义这种靠个人能力单打独斗所不同的是，硅谷的凯鹏华盈，在过去的47年里，换了几代掌门人，主要的GP（普通合伙人）走了一拨又一拨，但是融资20多轮，总的融资金额大约是200亿美元，退出时给投资人返回的金额高达8000亿美元，平均每轮融资有40倍的回报。这是一种系统方法的胜利，而不是靠个人的天分和运气，这是我们要追求的。

对于那些企业家，我的建议是，不要指望从美国简单地挖一两个“大牛”，带回什么技术，实现弯道超车，而需要营造一个好的鼓励创新、宽容失败、尊重人才的环境，这样就能自然而然地赶上每一次技术革命的浪潮，而在一个好的环境下，原本看似普通的人，也就变成了那些企业家想要的“大牛”了。

有一回我问李开复，他在中国工作十多年，对自己最满意的成就是什么？他说是培养人。当初他负责的微软研究院和Google中国工程部门成为了今天IT企业的黄埔军校。

BAT现在或者以前的CTO（张亚勤、熊明华和王坚），小米、摩拜单车、拼多多等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林斌、洪峰、王晓峰、黄铮等），都是他在那两家的下属或者下属的下属，这确实是实情，这样的成就还真难找出第二个人相匹敌。
当然，开复老师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直接指导这些人，是大家一同营造出的一个好环境，让这些人自己成长起来了。因此，一个好的制度和环境，要比明君清官重要得多。

大部分时候，营造一个好的环境需要大家一起努力，一次破坏规矩的行为，就会毁掉许许多多人长期努力的结果，而大家不得不接受随之带来的坏结果。

一直有读者问我为什么我的书不出电子版，其实不仅我不出电子版，真正有价值的书、卖得出去的书，在中国也几乎没有电子版。原因很简单，因为电子版盗版太严重，无法收回制作成本，即使我不想要稿费，免费给大家读，出版社也要饿死。

一位好心的计算机教科书作家把自己的教材变成了电子书，发现市面上90%以上的电子版都是盗版的，于是出版社在新版中直接停掉了电子版。因此，虽然纸质书也有盗版，但毕竟有一部分是正版的，能收回钱。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只好委屈一点，捧着厚厚的纸质书读。

当我们欢呼可以得到不要钱，却有价值的东西时，常常也就毁掉了一个产业的前途，最终受害的是我们自己。相反，如果电子书能够收到和纸质书同样的钱，出版商自然不会多一道手续去印书，直接给大家电子版就好了。得到今天能存在下去，要感谢各位读者营造出这样一个好环境。

刚到欧美的人会发现那里的人很爱多管闲事，其实就是不希望外来的、对他们文化不了解的人，无意间毁掉了很多年来营造出来的共赢环境。因此，他们在通过管闲事的方式维持一个好环境。

在美国，会员制的仓储批发店好市多（Costco）是最受老百姓欢迎的超市，那里的东西便宜，而且除了电器之外的商品都是无条件退货，电器是90天内无条件退货。

这原本是给大家的便利和福利，在2000年大批亚洲和拉丁美洲新移民到美国之前，好市多的退货率并不高，但是很多新移民很快发现可以占不满意退货的便宜，很多东西吃了一半就以不满意为名跑去退货。我亲眼看见一个非洲裔的顾客，拿了一桶吃掉了3／4的橄榄油去退货，一位印度裔的顾客，把一盆一年前买的、养死的花拿去退货。

据好市多自己报道，最过分的退货者是拿了十多年前已经完全用坏的电器跑去退货，由于她是非洲裔，好市多的客服不敢得罪，只好给她退货了，当然同时把她的会员费也退了回去，取消了她的会员资格，因为实在服务不起她。

当然，占便宜的也有我们的同胞，一位大陆来的女士在微信上晒，他们家经常把一年多前买的、已经用旧的各种东西都拿去退货，而且还非常得意地讲，“这种丢人的事从来交给老公去做”。结果这件事在华裔圈子中遭到一致的谴责，因为她不仅毁坏了一个族裔的名声，而且还助长了无理退货的风气，最终是由全体顾客买单。

事实上，好市多和厂家总是把退货的成本加到定价上。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那里的日用品和食品的价格可比通货膨胀涨得快多了。这在很大程度上要拜占便宜退货的人所赐。当然，当事情进一步恶化，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会轰然倒塌，那时恐怕合理的退货都会变得非常困难。

我想，清朝那些天天自称奴才，生活得提心吊胆的官员，在读《宋史》时，一定感慨自己生错了时代，但是他们生活的时代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的父辈祖辈选择的，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当我们大家都愿意谈贡献，而不是争成就时，这个单位就有希望，当我们每个人都把比自己优秀的人聚到身边时，我们的事业就像俄罗斯套娃那样，一层层扩大，反之当我们采用武大郎开店的方式选择同事和下属时，我们自己就在走下坡路。

因此，为今之计，与其梦想明君清官和侠客出现，不如自己动手把周围的环境变好。这就是保守主义的做事方式。

思考题：

你觉得中国再过多少年能做到盗版的比例降到20%以下（美国今天的水平）？